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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:“我们没有被日本鬼子打得稀里哗啦的。”
雏儿忽然想起他原本的论点:“嘿,我说你到底打过鬼子吗?”
我:“打呀。没有谁稀里哗啦的。”
我忽然有点忧伤,没谁稀里哗啦的,只是心里很稀里哗啦的。
我猜他一定是哪个扔了锄头的农民,因为他像农民一样擅长找最当下的证据:“那你们现在就稀里哗啦的。”
我没词了,他只是站在座位上翘首以待,甚至敢以屁股朝向我,我甚至只要动动方向盘的手脚他就要飞出。后来他回过头来,看着我嘿嘿了一下子。
于是我老实地追赶着那股子黄尘。
是的是的,我走过的桥多过他走地路,我杀死地人多过他费的子弹,可我的团长一早就说了,他们太年青,我们太苍老,生有时死有日,年青总会取代苍老。
后来我看见那些像我一样苍老的,黄压压的一片,好几百个,车在路上,互相凶狠地摁着喇叭,看来打不了敌军便决定把同僚吵死。没车坐的人散在旁边的荒原,像摔碎的鸡蛋一样摊出淌黄的一大片。
我这辆孤零零抢上来的车做了他们的尾巴。
雏儿便欢喜了,拍着车也拍着我:“停停停停停!停啦!”
我猛地一脚把车踩停了,我的同僚们看见我们这两个共军,便像一群羊里边被扔进了两头狮子,轰然一下便散向了平原,每个人都亡命地加快了步程。
雏儿跳下了车。他穿得很单薄,跑在公路和荒原的接沿,跑得很招展,同时很招展地嚷嚷着:“别跑啦!不要跑啦!跑你们的鬼啊?”
很多人回过头来,很多全副武装的人回过头来,好吧好吧,他们现在看清楚了,就两个人。
我在茫然中扫了一眼,扫见车上的两枝枪,为了跑得快一点。他干脆是连武器也扔在车上。我反应过来,便开始猛脱身上那件狗日的棉袄。可不要一个赶不及被乱枪打死。刚解开几个扣子,我就看着荒原上的那幅奇观愣住。
小雏儿爬上了一辆废在荒地里的卡车,爬上了它的车顶,开始对几百个看着他发呆地武装人员大叫。
“不要跑啦!——从现在开始,你们都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啦!”
然后我看着一枝枝枪连着弹带扔在地上。
于是我目睹了几百个久经杀场的老兵,向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投降。我只好捂着脸。把自己窝在车座上无声地恸哭,因为我很想我的团长,他死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想念过他。
我的团长说,西进吧,不要北上……
那雏儿满脸都是光彩,满脸开着花,端着一个洋铁杯装的热水,抓了两窝头,自己也不吃不喝,也不急着从奚落他的人中间过去——因为奚落他的人自己也搞不清这是赞扬还是奚落。
奚落他的人自己都悻悻地带着欢色:“这家伙不得了。一个人,抓了三百多个。我们都不要干革命了,交给他一个,年把功夫共产主义了。”
于是立刻就有了七嘴八舌的回应:“他不要脸嘛。我们全往前冲,他一个猫在后边拣洋落。跟火烧赤壁那会的诸葛亮似的。”
说是雏儿,可皮老得狠,立刻就忙不迭地认:“嗯嗯,我是诸葛亮,我叫猪腾云!”
立刻便有人表示反对:“十八岁个小孩子,你是夸他还是骂诸葛亮啊?”
同时有人表示疑惑:“腾云驾雾的。你今天是不是抓了个大官啊?”
那小子早想好了。我怀疑他在车上就想好了:“没多大点,不是将军。”并且他立刻转移了话题:“他会开车。”
于是大家就艳羡着:“那可了不得。”
我坐在远处。我裹着那件棉袄,呆呆地看着他们。我算是知道他们为什么总被我们叫赤匪了,我那团刚搭好的营地,被他们占过来就用,老实不客气。
我回到了炮灰团,老的比兽医还老,小的比豆饼还小,我看见七个迷龙八个兽医九个蛇屁股十个不辣,这是幻觉,都是幻觉。
小雏儿便在我旁边坐下了,顺手把热水递了给我,然后开始做他的思想工作:“我叫牛腾云,我大号是全连最长的,叫又腾云又驾雾,又叫腾了云驾啦雾。你叫啥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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